「我看到这个功能一点不意外,但对大众来说,这依旧是一个新鲜的有趣的功能,如果你读了和菜头这篇文章的话,你一定能读出他的兴奋。所以,这件事给我的启发是,很多时候我们也中了知识的诅咒,因为我理解前因后果,反而对需求的洞察变得迟钝了,正因为太了解,反而不知道外行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仍需修炼啊,道阻其长。」哪怕是在一两年前,看到这段话之后我肯定要狠狠地刻薄一番。但是现在不了,我乐不可支,立即转给我的朋友看,然后我们两人相隔千里在这冬夜里一起开怀大笑。我心里其实很高兴,也很满意。在多年不懈地宅家、养猫之后,我终于光荣地成为大众的一员,我也终于可以安然做个天真的外行。最让我高兴的是,好像我已经摆脱了「知识的诅咒」,我想我现在正沐浴着「无知的赐福」。就像是昨天,我的一个群里人们在热烈地讨论一篇文章:《批评中国当代具象绘画——新语言下的分类学》。大概看了一下,论题是「中国艺术界是否对文学性具象绘画的价值严重高估」。我要是像前几年一样对艺术和艺术理论发高烧,那么这篇文章我一定要仔细读完,仔细分析,仔细查找资料,在群里谈一下我的观点。显得我也是个内行,也懂艺术,也做了大量的思考。
现在不了,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不会再去查每一个我不认识的术语是什么意思,每一个我不认识的艺术家名下的作品究竟是什么。这对于我欣赏一张作品有任何帮助么?我认为全无帮助,都是干扰,但是可以极大助长我自认为自己很聪明这种心态。然后勇于判断艺术家是画对了还是画错了,会走上巅峰还是一路下滑。这样一来,「欣赏」这件事这种心态这种享受也就彻底消失。同一天,我的艺术家朋友梁远苇发布一篇文章:《“五色土”创作手记》。我认识梁老师有些年头了,对她的工作很是着迷。她把颜料在画布上反复堆叠,一层又一层,感觉不像是画家,而是个雕塑家或者奶油蛋糕标花师傅。我当面问过她在干什么,回答让我似懂非懂。所以,这一次她办展,而且写了一长篇创作手记,详细阐述她的艺术观点、创作理论和创作过程,是相当难得的事情。
这篇文章我很认真地读完了。读完之后,我发现我的注意力早就从文字上移开。也就是说,我好像对梁老师本尊阐述自己的作品没多少兴趣,我的注意力全在她的新作品上。她讲解了这些作品是怎么想的,用了什么工具,怎么绘制的,但我一点都不在意。我在意的是画面,颜色,纹理,甚至是它们在房间里的位置,阳光洒在画面上的光影。
我反复地观看那些画作,把梁老师的讲解彻底静音。我看画的同时在观察我自己的心,我觉得我的心被画面所吸引,感受到宁静中的某种巨大力量。我觉得我的心认为这些画面很悦目,不需要思维它们在表达什么,只需要感受它们的美。我放大图片,仔细观看画面上的纹理和痕迹,然后我的心就感受到在透明的空气有某种极轻盈、极细微的震颤在发生,可能是微细的声波在震荡,也可能是不同颜色的颜料分子在跳跃---那是画面本身创造出来的效果---
阳光照射在画面上,那些色块,那些纹理,就像是唱片,而日光就是无数个唱机针头经过那些起伏,那些形状,那些线条,「嗡嗡」的音乐声响起,噪杂的人声响起,于是在美之外我获得了一种个人感悟:这些画作并非是图形或者图案,它们是某种记录仪,储存器。当它们被展示,被照射,就有梁老师的某种情感,某段记忆,甚至是某种态度被释放出来,被播送出来。
我不打算去找梁老师印证,希望她给我个评分,好在将来证明我是她观众中理解力最正确最深入的那一个,在胸口贴朵小红花---对此我没有任何兴趣,包括梁老师可能的赞同或者否定,我也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那些画作在没有任何理论,没有任何讲解,没有任何「知识」和经验干扰的时候,在我心中产生的效果。
我沉迷在画作中,想象现场,得出了自己的理解,这就已经让我得到了极大的愉悦。至于说对和错,好和坏,高或者低,是否符合艺术理论,我-不-在-意。在那些对错好坏高低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我自己,具体说就是没有自己真实赤裸诚实的心。
那我现在的确认为自己是得到了「无知的赐福」。四十八岁之后,我终于开始试着用心去看,而不是用脑子去想。无知并没有让我陷入无依无靠无抓无落的无尽虚空,相反的,它简化了我的生活和头脑,以一种更为积极更为乐观更为真实的方式活着。通过思维得来的感受,只是黑白的线条和条框,而通过心观察得来的感受,却要生动鲜明具体丰富无数倍,就像是径直走入人心和事物中去,从世界的内部观察世界。
在这意义上,那个专业的我,牛屄的我,聪明的我,善辩的我,学识丰富的我,总是有正确答案的我,应该留在昨天,反正他也从未真实存在过。
最后,我推荐你去参观一下梁老师的展览《五色土》,在文章链接里有时间地点和预约方式。再一次:我的观感不是标准答案,你自己的感受才最重要,如此你也才能同样得到赐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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