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14

毫无必要的锋利

 


东东枪老师在博客时代就以文字而著称,白天他在广告公司奥美上班,下班他就去​写文章玩曲艺。说起来,他可能是国内第一位在郭德纲稍稍展露头角时就去做过专访的人,当时他写出一部​长篇专稿《非著名相声演员》,未来很可能会成为郭学研究文献。

我认识东东枪,甚至还受他邀请去他公司做过​分享会。后来枪老离开了奥美,转行去做文化产业。曾经不止一次提起我当年问他的一个问题,说是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也是后来他职业生涯转换的契机。这个倒霉催的问题如下:

「你​觉得你这份工作是可以做一辈子的么?」

当时我应该刚从云南来北京开始北漂,还带着山里人的朴质,以及长期网络混战养成的锋利。看到他在做广告创意工作,觉得这件事需要高强度持续产生创意,但是转头就成云烟,后续的案子还在不断​迈着正步前来,没完没了。于是,我就直接问出了那个问题​。

放在今天看,我​问的就是一句废话。​在这个时代里,有什么工作是可以做一辈子的?有什么人一辈子可以做同一份工作的?但是东老少年老成,心思细腻,​在这个近乎于废话的问题里,自己咂摸出了别的意味来:和菜头肯定不会蠢到问这种问题,所以他的这个问题也许​别有深意?哦,对了,他其实是在问我,​有没有找到一份值得用一生去投入其中去维持热爱不变的工作?

​事情就有那么恶劣。如果是按照这个思路去思考,那么其实世界上没有几件工作值得一个人用一辈子去追寻。如果一个人受到这个想法的影响,试图在工作中找寻意义,在人生中找寻意义,​那么就可能发生变轨,彻底走上另外的职业生涯,另外一条人生路。

没必要,这完全没必要。

我现在的看法已经​有了很大不同。见过些人,经过些事,我的看法是​:一件事现在能成,那么它就是能成​。一个人​现在能活,那么他就是能活。​意思是什么呢?意思是事情或者人物的成立,有它们内在的逻辑和理由,使得它们得以持续运转下去,而这种逻辑和理由​从外面看其实并不容易看出来。

但是世界上偏生有那么多自信而愚蠢的人,非要去提问,用明示或者暗示的方法去​骚扰对方:​事情是不是有更好的成法?人生是不是有更好的活法​?然后还自以为问题问得很深刻,问得很敏感​,问得很锋利,引发了对方的思考乃至大脑宕机。比如说当年的我,就是这样的人。

生活又不是电视清谈或者播客访谈节目,人际关系也不是面对面采访秀,非得弄出个值得大家​关注和讨论的爆点。任何人都可以穷究​本质、意义、价值一类的问题,一路追问下去,任谁也难以招架,任谁都会产生自我怀疑。

但那是催生出来的,上了化肥的,打了激素的---别人本身并没有这样的一个疑惑,说明果实还在培育,并未成熟,还需要更多时间,还需要更多经历。而且,和思维本质、意义、价值这些问题相比,更为重要的问题是一个人先去认识事情因何得以运转,生活因何得以延续​?在这个观察和学习过程中,可能会从事情和生活的内部发现近乎于​「道」的存在,也许还能​产生对自己极深入的认知。

而一经催生,横遭打搅,​于是就断灭了这种可能性。什么样的事情,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人生经得起这种拷问呢?​这是你可以一辈子做的事情吗?这是你可以一辈子过的生活吗?这是你可以​一直走到底的人生吗?​大多数人都回答不上来,而且会立即产生出许多困惑和怀疑。

今天在我看来,问「这是什么」、「这是怎么做到的」是好的,好过问「这个的本质是什么」、「这个的意义为何」、「这个究竟有什么价值」这些问题。前者能增强认知深度,后者却通常只能让人困惑。

四十岁之后我​接触到一句话:莫舍己道,莫扰他心。在我的理解里,前半句话的意思是鼓励人们努力去找到属于自己的道,找到之后不要这山望那天反复横跳,同时能认识到每个人的道都不同,不要傲慢到认为自己的道可以​对所有人都合适。

后半句的意思是他人找寻自己的道虽然过程漫长而折磨,有时候看上去甚至很愚蠢,但是这件事情任谁也替代不了,更不用说直接指点出来,或者是硬塞给对方一条​。​这种做法并不是帮助,而是一种扰乱。对方再怎么笨,再怎么慢,​一点点探索,终究有找到的一天,前提是不要被人打搅。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想我会把问句改为陈述句​:你这份​工作是可以做一辈子的。

很多年之后,听到这句话的人也许会说​:你当年说错了,如今我找到了真正适合我的,​真正可以做一辈子的事情。没错,我的确说错了,但是我认为​这要比多年之后对方宣称我当初说对了要好。如果我们一定要讨论什么意义的话,成就一把刀的刀锋没有任何意义,​挥舞它更是毫无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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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13

拔掉一根40年前的刺

 


40 年前我从山沟里进了城,分到了课桌椅,跟上了学习进度,打过架确定了班级地位,放学之后也开始同学约我留下来大家赌洋片和吹画,是一名成熟​的小学生。
四年级的时候,老师指派我和班上的另外两名同学一起去参加课外兴趣小组。当时昆明市要举办一场中小学生手工大赛,我们几个不是去培养兴趣,而是去做一个​模型项目然后送去参赛。当时就是这样,​老师指派你做什么,你最好就去做,​听话的孩子最后一定会有糖吃。
我们是每天放了学吃过晚饭之后,再回到学校里,去找一位年轻的男老师,​在他的宿舍里做模型。一开始我很兴奋,「模型」这两个字对于我​有魔力。之前我最多做过橡皮筋驱动的航模飞机,结构非常简单,就是​几片木头用胶水黏起来而已。参赛模型是什么概念?​开玩笑!
去了之后​,我发现我们三个小伙伴就是三个苦力。​老师在一开始对我们说了一句:「​这次我们做个灌溉系统」​。然后就再无任何解释,而是直接给我们派活。先是拧铁丝,把​塑料刷子毛给绑进去。这样绑了一周之后,又给那些刷子毛上绿漆​,然后晾干。再然后是打磨塑料泡沫板,他画好了线,我们切割然后打磨​边缘至光滑。他在这个期间,不知道从哪里去弄了半块废弃的木黑板,用锯子锯开,再用刨子推平,最后再上漆。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具体每一样东西都做什么用,我们​最终要做什么一个模型,一概没有解释。虽然当时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小学生了,但​毕竟是个孩子。这种不解释纯干活的夜晚越是延续,我就越是困惑和烦躁,觉得整件事情无法理解,更让人​觉得乏味。干重复体力活和​制作模型之间,我认为不存在等号,起码当时在那间单身宿舍里​,我不觉得我们是在做模型,起码我们三个同学不是。
穷极思变,闲极蛋疼,有天我干完了手头的​活,就开始趁老师临时离开探索他的宿舍,并且成功找到了一套电烙铁和焊锡​。这玩意儿有点意思,电烙铁放在金属圈里​通电,很快就会升温。这时候再用电烙铁去碰一下卷成一盘的焊锡,金属就会变成液体球,​在电烙铁上颤颤巍巍一跳一跳的,​而且空气中有一股清香味。
很快我就开始了​一项挑战:能用电烙铁​弄出多大的一个液体金属球来。正当我玩得很开心的时候,手不小心抖了一下---毕竟还在发育,神经系统稳定性非常差,控制能力也粗糙,结果一个液态金属球掉落下来,刚好落在我的左手​食指指背上。那玩意儿烫极了,我手上那层才 10 年的人造革怎么抵挡得住​?立即就烫起了一个大水泡,​疼得钻心。
这时候老师刚好回来,看到我在玩他的电烙铁,当场把我暴骂一顿。我当时刚刚受到惊吓,手指又疼,再听到他劈头盖脸的骂声,于是也就炸了,告诉他说​:不玩了,​我以后再来不来你这个破地方了。起身摔门就走。
小孩子哪里能藏得住事?我才三两天没有晚上去做模型就被我妈发现,被她发现​就从来没有好事。先是在家里​又被暴骂了一顿,然后又押送着我带着礼物上门给老师道歉。后来的戏码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相逢一笑泯恩仇,​诸如此类。反正最后模型是做好了​:
旧黑板变成了一个模型沙盘的底盘,磨好的泡沫塑料一层层叠起来变成小山和农田,绑了刷子毛刷过绿漆的铁丝插在​「农田」边上,就变成了一行树。农田也刷了绿漆,刷完之后再涂一层胶水,我们趁胶水没干,把打磨塑料泡沫落下的白色小碎屑撒上去,于是就得到了「庄稼​」。最后,在那高高的小山上,有个铁皮罐头桶,刷了漆,写上了「储水罐」几个字,通过一根管道引下「山」来,接入「农田」里横平竖直满布的塑料管。管子上打了孔,会从孔里往外滋水---这样,一套农田灌溉系统就做好了。
这套东西送去翠湖边的农展馆参加比赛,​我们最后拿到了一个三等奖,也就是 1980 年代的阳光普照奖。​那时候,所有没能得特等奖、一等奖、二等奖的团队,都肯定会得到一个三等奖。我家人还带着我去现场看过,非常好的活动,一家里有一个孩子参加,能带来十几个、几十个亲戚朋友​,所以现场热闹非凡。
我站在展厅里,看着我们做的那个模型,虚荣心只是维持了一瞬间,​然后有个声音对我说:它和你有什么关系?答案是没关系,它不是我想做的事,而是班主任让我去做的项目。它不是我设计,我构思,我只是个​苦力,甚至在它完成之前,我对于它最终的呈现都一无所知。事实上,学校收到了一份报名参赛的红头文件,校长确定了一名指导老师,班主任确定了三个孩子。然后指导老师确定了项目方案,分解了任务,​并且把细分任务分配给了我们仨。
我们仨,尤其是我,​究竟算什么?​算道具吧我想。因为这个活动叫做中小学生手工大赛,所以里面必须出现中小学生,必须有他们动手参加。但是,这个项目的灵魂部分,最自由的部分,想象力可以​发挥的部分被大人给夺走了。大人已经想好了做什么,我们只是去打下手,最后再把东西放在我们手里,对着镜头傻笑,意思是「这是我们的作品​」。
这不是我的东西,不是我的作品,​因此得到的荣誉也近乎于羞辱。几年之后我上了初中,逃课去看香港录像的时候​偶然听到一句台词:「人在江湖,就像是一个木偶一样身不由己」,我​当场就想泪涌,跟着喃喃反复念诵,它成为了我背下来的第一句港片台词,而不是小马哥的那段名言。
今天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段往事,感觉心里始终有一根刺没有拔出来。不过,好在我现在年纪大了,没有人可以再把我当做是一个孩子,​我也可以不经允许就自己玩电烙铁。​所以,我用 AI 轻而易举地画出了一套农田灌溉系统模型,比当初的那一套精致漂亮无数倍​。回到四十年前,如果我自己的确想要做个类似主题的模型,​它就正好是我想要的那个样子。
AI 吐出图片的瞬间,我感觉到心头那颗埋藏了 40 年的刺终于被拔了出来。再做一次模型本身毫无意义,但是​这件事完全由我自己做主却很重要,我身后没有站着另外一个人​提着我身上的线也很重要。最重要的是,那种「因为你是个孩子,你做不了」的态度,和这种态度所带来的轻视和不信任,以及因为大人操弄摆布所带来的屈辱感,终于彻底消失。
今天我应该再读一遍《匹诺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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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12

大风天里玩乐高

 


昨晚开始北京起大风,我正好躲在家里玩成人乐高,和衣服无关的那一种。
上周我朋友突然约我,问我有没有 4 个小时,​说是要让我再次重温一下少年时代的快乐。具体什么快乐也不说,我就很困惑,想着究竟是应该先吃健胃消食片,还是收拾整齐喷点香水再去。去到之后发现一张长条桌上全是电脑散件---他要送我一台电脑,具体来说,是送给我一个攒机的下午。
一点问题都没有。
组装一台新电脑的确是我们少年乃至青年时代最为快乐的事情,当初因此有过多少激动,多少期待,多少浑身燃烧的感觉,在我的记忆里依然熠熠生辉,​世间很少有其它快乐可以与之比拟万一,恋爱都​不行。
肯定不是我们两个加起来 100 岁的老男人自己动手。事实上,如今的电脑已经和当初大不相同,我拿起主板都不知道每个插槽​是什么意思,更别说上手装配了。不过新的元器件真是漂亮,我玩过的那些​相比之下就是一些劣质塑料和金属片,哪里像是现在,精密加工让所有零件都闪耀着工业文明的​骄傲清辉。
我们坐在长条桌边上,盯着21岁的年轻工程师用整整​ 4 个小时装配​完毕,幸福得就像是当初在朋友家看着他用刚买的电脑打《仙剑奇侠传》​一样。说起来游戏其实不需要自己亲自打,​在一边看别人打同样能让人感到幸福。如今我们五十了,没想到​这种被动幸福的技能居然还在。
为什么是 4 个小时?诚如我朋友所说:「DIY 电脑就是成人的乐高​」。既然是成人的乐高,​自然可以自由选择,那么他就要挑战一下难度---用最小的机箱塞进一整张 5090D 显卡,以及 4 条内存,最后再塞进去 6 个风扇,说是要让机箱里比外面更冷,最好让​ CPU 感冒,常规工作时不允许温度超过 37.2​°C。
21 岁的工程师同样因此而热血沸腾,于是 4 个小时在不知不觉之间过去。年龄的差异在装配完成的那一瞬---年轻的工程师就像是一匹在起点上的赛马,跃跃欲试,想要看看这台机器跑起来究竟能有多强。而两个老男人却同时杀气全消,从新电脑旁转身就走,直奔​盘子里的烤串而去​。一边吃一边向他解释:对于我们现在而言,最快乐的部分就在那 4 个小时里,只在那里​面。剩下来的时光,就和我们硬盘上那些下载后再没有玩过的游戏一样,​这台电脑看看就好。
没有什么游戏是一定要打的,没有什么电影是必须要看的,​所以,这一晚也不会有什么抱起机器转身跑回家立即开打这件事。现在,是烤串时间​。来吧,趁着想吃的时候胃口也还很好,​千万不要错过。
第二天起来我精疲力竭,可能是因为在那 4 个小时里自己太过投入,不知不觉间把​电量消耗殆尽进入休眠保护状态。起来之后,看着脚边的新机器,我终于有理由去做了一件长久以来一直想做而没有动力去做的事情---买一张升降电脑桌,试试站在打字。之前动过无数次念头,但是一想到狭小的空间里又要多一件物品,一想到还需要自己看着破烂的说明书连猜带蒙装配家具,我就​翻个身继续睡。现在有了新机器,那再怎么难,也得给它安个新家。
快递在今天早上10 点抵达,窗外大风吹着,我盘腿坐在地面上​,一点点把电脑桌装配起来。再从我的仓库里找出古老的键盘和鼠标,​终于把一切都配齐,甚至连屏幕灯都可以​复用在新机器上。好像是这样的,到了一定年岁之后,家里的电子垃圾随便凑一凑,能够凑出不止一套电脑来,而且​还都能工作。
每天 12 点前要发文,我记得这件事。可是当我坐在地上一点点装配的时候,在我翻箱倒柜找电脑配件的时候,​好像发不发文这件事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屏息静气,非常专注地做手头的事情,看着一堆散件慢慢有了一张桌子的模样,看着一台机箱慢慢变成了​一套可用的设备,​自己又感觉到了久违的快乐。再想到许多男人在我这样的年纪,其实并没有这样的机会,甚至家里都找不出那么一个角落来给自己,​我就越发干劲十足。
现在,​我的乐高都拼好了,窗外的风还没有停。大家下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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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11

生命是一万次的春和景明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爱自己才是答案你一句春不晚我就到了真江南

昨天有段话在中文互联网世界里到处传播,如果你居然还没看到,那么现在就可以领略一下它的风采:

生命是一万次的春和景明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爱自己才是答案你一句春不晚我就到了真江南重启人生大女主不下牌桌把自己重新养一遍松弛感生命力草台班子祛魅世界就是个巨大的高能量我的生命就该浪费在这种地方自由是灵魂的氧气张力戒断反应贵气感氛围感多巴胺大小姐取悦自己鲜活治愈」。
这里面的每一句单拆出来,每个人在网上都可能曾经见过不止一次,甚至还会有所共鸣。但是这样做一个合集出来,给人的感受就截然不同,共鸣有可能会变成轰鸣,吵得人脑仁嗡嗡疼。
其实,在互联网的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的「金句」。不信的话,我们来玩个填空,看你能立即回答上来几个:
1、____十里,不如你。
2、____时,没有一片____是无辜的。
3、我还是个____!
4、朋友,____不值得。
5、给____以____,而不是给____以____。
6、时代的一颗____,落在每个人头上就是_______。
7、生而为人,______。
8、你如今的气质里,藏着你__过的__、__过的__、__过的__。
9、一下雪,____就变成了____。
我想,我的读者可能平均都能回答出​七八条来,感觉毫无难度。这些金句也好,还是它们的表达方式也罢,本身没多大问题,让人反感的是泛滥成灾,​随时遭遇。「把自己重新养一遍」,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会觉得这个表达很有意思,但是当你看到第 100 次,第 1000 次时,难免会感觉到​这不是重养,而是反复抛光,不然频率不会那么高。
但如果就是这样把它们列出来再批判一番,​那我就不是我了。这里真正值得思考一下的问题是​:既然它们如此泛滥成灾,为什么人们还是有动力继续​复述,继续引用,继续传播?因为它们极为有效。
什么是有效?
首先它们有效地向人们提供了一个情感和情绪​的落脚点。人都有感性的一面,都会被​触动,都会内心波澜起伏。内心激荡不已,人就忍不住想要抒发出来,​表达一下自己的感触。但是,把情感用精炼准确的中文表达出来​,这本身是个技术活,​大部分人其实是做不到的。做不到怎么办,那就要借用别人的句子。
同样是看到建筑,内心有所感触,老粗写诗抒发感想,那就可能是​:​「远看宝塔黑乎乎,顶上细来底下粗。有朝一日倒过来,底下细来顶上粗」​。但是崔颢却可以写出「​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这样的诗句,连李白看了都很绝望,觉得登楼感慨,有崔颢这一首诗就够了,于是「无作而去,为哲匠敛手云」。
所以,类似「可是妈妈,人生是旷野」这样的句子,人们会直接拿过来用​。复杂而激烈的内心情感,无法表达出口的情绪冲突,说出这句话也就​让它们得以顺利倾吐而出。也正因为这样,我们在网上见到的旷野就特别多,人均三亩。而在每一片旷野之后,都对应着某个想要​畅快飞奔却不得的可怜灵魂,它们只有这个句子,于是一再吟咏,​不然很可能会乳腺小叶增生。
​然后有效还体现在效率上。人是不大可能通过通读来了解内容的,今天的人们既读不动,也没耐心。所以,要吸引一个人的注意力,方法是用特定的关键词去​敲击对方的心灵。比如说你现在看到一篇长文,根本没有勇气去读,不过在随便扫一眼的那一瞬,一个单词突然蹦了出来​:草台班子。那么,你在那一瞬间就立即明白这是一篇批判性的、讽刺性的、挑战权威的文章。那你如果刚好是那么个人,​你产生阅读兴趣的可能就很大。
类似的,如果你是健身爱好者,同时还喜欢补剂,那么你看到「氮泵​」两个字的时候,反应就会比其他人强烈。今天文章一开头的那段话,把每一个部分摘出来,背后都对应着同主题的一系列文章。就像是看到「松弛感」​三个字,你就已经意识到这后面肯定有一大碗心灵鸡汤一样。
我们可以这么理解互联网世界的现状:每天人们讨论的话题种类总数是有限的,每一类种类下面都有无数辛勤的写手不断耕耘,通过这些不断耕耘,一组特定的中文词汇或者表达方式就和特定的文章​主题类型相关联起来。于是,人们只需要看到单词,就可以预期自己将会看到什么内容的​文章,什么内容的视频。因此,这对于读者而言是一个高效选择内容的​方式---它们其实上充当了内容的标签。
来,让我们试试:米诺地尔---你知道​这是要谈什么了吗?​再来:​格局,​你知道这是要谈什么了吗?最后,​「女菩萨」呢?
除了承载情绪,提升判断内容效率之外,有效还体现在​聚拢同类。​同一类人会使用同一类特定的单词和表达方式,都不需要具体观点,看到对方如何用词,如何表达,​人们就可以立即判定对方是不是自己的同类。这一点在社交媒体上尤其好用,​粉丝团体早就已经发展出一整套可以甄别敌我的词汇表​,不单可以确定对方是谁的粉丝,​还能判定对方同时黑谁。
朋友圈里也是同样。人们在这里一年到头不知道要割多少张席,然而在此之前,因果早就已经种下---在朋友圈里每发一条内容,所用到的单词,所用到的句子,要么会吸引同类人来聚集,要么会对异类造成一次恶心。一方同类聚集多了,就​越发自信。另一方被恶心多了,那么就总有一天决定​一刀两断。
正因为它们是有效的,所以尽管过段时间就有人出来抱怨、嘲讽,尽管这些抱怨、嘲讽也会获得很多共鸣,但是并不影响金句或者特定词汇的自我复制,​并不影响它们的持续传播。文学审美上的鄙视链​,敌不过现实真实需求。现实中有真实需求,真实需求没有其他更有效更便利的方式予以满足,那么​金句泛滥成灾的局面就不会改变。
换一个角度来说,找到一个独特的、精准的、前所未有的、能引发广泛共鸣的表达方式,​永远是最难的。最容易的事情是直接引用,其次容易的事情则是批判这种​滥用。​从实用的角度去看,和从审美的角度去看,可能结论会大相径庭。那么,我建议还是从慈悲的角度去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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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10

浮云何足问

 


古诗词里关于浮云的诗句很多,王安石有「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上层​」,陆游有「不是有心轻富贵,偶然看破是浮云」,杜甫有「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我个人更喜欢王维的那一句:「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王维写这一句的时候,应该是在强压愤懑之情,但我就当是他建议大家好好睡觉好好吃饭来理解。

​世事动荡不安的时候,那些高敏感的人就会很难受。忍不住去刷新闻,忍不住去想未来,最后又全落实到担心焦虑​这些情绪上去,想着这个世界乱七八糟,一惊一乍,今后的日子应该怎么过才好?

我个人有一个理论,​产生于 2006 到 2007 年间。当时我在昆明的《春城晚报》大厦楼顶,非常高的一栋建筑,站在那里眼前全无遮挡,全市风光一览无余​。然后我看到四周都是塔吊,到处都在大兴土木。于是我就想​:这里是我的家乡,但是它正在飞速地改变,而这种改变不以我的意志和好恶而改变,事实上,我对于这种家乡的消亡无能为力。

从那时候起我就渐渐醒悟,​人活在这个世间,大部分时候只是世事的观众。舞台上总有不同的演出,人也总是忍不住被那些演出吸引全部心神,但绝大部分人都不在舞台上,而是在观众席​坐着。作为观众,全情投入剧情也好,原地打瞌睡也罢,演出都在自顾自地继续​。要是把舞台上的一切都当真,都要去在意,那就会很苦。就像是我面对着林立的塔吊,嘴里全都是苦涩​:「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的家乡​?」

家乡从来不是我的,我所拥有的只是记忆里它曾经的模样。如果我固执地认定它就应该和我童年时一样,而且永远都是如此,那么我的目光就永远不能从​所有的工地上移开,随着一砖一瓦的消失而​悲伤不已。

这个世界也是同样。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理由投胎来地球,只是​一旦入胎就洗去了记忆。出生之后为了防止大家记忆恢复,世界就开始重建另外一套认知进行灌输。比如说舞台上发生的一切都很重要,需要盯着舞台​表演目不转睛地观赏。害怕大家走神,又给观众席上的所有人安排了绩效考核,教会大家​力争上游,像是对付拉磨的驴子一样,用​世俗成功的胡萝卜吊在每个人的脑袋前面。最后,再把舞台发生的一切和那根永远吃不到的萝卜绑定在一起,这样大家就会一直看下去,觉得舞台上​的演出真的不能再真,和自己的关系再紧密不过。

而世界就靠汲取这些注意力而运转,​有点像是宫崎骏的诡异动画片。

但所有人​也都知道,在观众席上能做的事情其实很多。只要你不专注于舞台,那么你可以喝饮料吃零食玩手机,伸手抠脚低头聊天转动脑袋放松全身,还有些人还会趁着灯光暗下去的​时机,赶紧和身边的人相互摸来摸去---舞台上精彩与否,其实都不影响你去做这些事,全看你认为哪一样对自己更重要​,自己究竟更想去做哪一样。

其实舞台上发生的一切,在历史上都发生过很多次。人们说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历史不也是同样?只是它的复读水平要更高一些,不是原字原句复读,而是​使用类似的韵脚一再重复。从欣赏表演的角度来看,这叫做戏码有限,无限加演于是​无限重复,无限重复​于是总让人总感觉似曾相识。

回想一下今天文章刚开始的时候,那些关于浮云的古诗。​浮云来又去,为什么那么多伟大诗人都会写浮云?​是不是他们也一早看出来了点什么?为什么不是写富贵如浮云,就是写​世事如浮云?

我想,​他们真正想要表达的并非是浮云,而是浮云背后的天空。天空中会有云朵,会有雾气,会有扬尘,还会有日夜的变化。但即便最愚钝的人也能够推理​出一个事实:所有这些变化都不是天空本身,都是在天空中显现的暂时现象。天空自身不会因为这些现象的变化而产生变化,它总是透明澄澈的​,这一点​从来如此。所有这些现象来了又去,天空却依然是天空。

所以,看到浮云的时候,​如果自己更为强烈地念及天空,​那么内心就会获得安然。如果自己更为投入于​浮云的变换,那么内心就会获得更多躁动。但是,看浮云这件事本身不就是坐在观众席上的福利么?那你坐在座椅上,​没事跟着飘什么飘呢?有那时间不如仔细回想一下,自己这一轮投胎下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想,肯定不是为了看演出做粉丝。

浮云何足问,你来是干嘛?你肯定有一样值得​投入其中的使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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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09

恋物

昨天晚上,翻到一个贴吧神贴,发帖人在十五年间通过同一条帖子记录自己玩过的文玩。从最初的一条单圈凤眼菩提开始,他盘核桃,盘葫芦,盘松石,前前后后几十样东西。每样东西时隔几年都会再次出场,可以看到颜色、光泽的变化。而这个人呢,十几年间拍摄的场所从一处工地去到另一处工地,一直没有什么变化。
一开始我很想笑,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我看来既不美,也没有多少品质可言,想不通他为什么那么喜滋滋地整天盘玩。尤其是有一个巨大的葫芦,差不多有个三四岁小孩那么大,这玩意儿说是要用手盘,我很难想象后面的工作量,也不理解抱着这么一个东西用手摩挲有什么意义。
但是看到第七年第八年之后,我的笑容消失了。因为我看得出来,他发帖不是为了炫耀藏品,也不是为了证明技巧,而是纯粹地做记录,记录自己的热爱,以及这种热爱在时光之流中如何带来的变化。一个人这样全心全意,坚持不懈地玩,那么这些玩意儿究竟美不美,这种盘玩究竟有没有意义,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
而且在这十五年间,他的绝大多数收藏他一直都保留着,中间也许会放个两三年,但总归是要翻出来,再次盘玩到发光发亮。这和那些玩一样扔一样的人很不同,长情在这个时代是一项很珍贵的品格。十几年带着这一堆东西辗转于各个工地,意识到这一点时,让我颇为动容。想到世间还有这种人存在,也让我感觉无比宽慰。
还是在昨天,在我谈蓝牙音箱选购心得的文章下面,有位读者贴了一张自己家音箱的照片给我:
去前年我自己发烧过一段时间HiFi音响, 图片里音箱喇叭的奇怪形状让我 立即意识到这是一对很古老的英国箱子:AE100---1995、1996 年的风云产品,于 2002 年停产。大多数读者可能对这张照片不会有任何感觉,但我在瞬间被深深打动。
因为那是一间很漂亮的音响室,从墙上的装饰就知道,它是专门用来听音乐的。如今房价那么高,专门在家里开辟一间房听音乐无论怎么说都是很奢侈的事情。这样的一整间房,墙上还有专门的音响定制电源,为了什么呢?为了一对三十年前的旧音箱。
随便换任何一位音响发烧友,同样是拍摄他的音响室,肯定不止这一对箱子,会有落地音箱,会有低音炮,中间的架子上也会层层叠叠堆满巨大的前后级放大器、解码器、CD 机、黑胶唱机。而我在这张照片里没有看到这些东西,我看到的是一个人为了自己小时候的爱物,专门打造了一个房间,就像是一间 AE100 的陈列室。
我不会蠢到去问它音质究竟有多好听,或者性能究竟有多强悍。因为这已经超越了商品的概念,超越了参数的概念,超越了音乐的概念,甚至超越了这对 AE100 自身---这一切应该是为了保存当初相遇时候的那种美好感觉,也是为了纪念这三十年共同度过的岁月---不是所有的 AE100 都会值得这样的待遇,必须是这位读者当年买的那一对---对于这个人来说,世界上并不存在别的音箱。
恋物,两个人所做的事情都是毫无疑问的恋物。虽然我受到的教育是尽量不要对任何东西产生依恋和依赖之情,以免产生执着和贪婪,在红尘中整天纠缠打滚放不下。但我还是很尊重这两位网络上的陌生人,他们对物品的喜欢似乎和大多数人不一样。
首先,他们在意的是自己的喜欢这件事,这本身就很难得。大多数人并不在乎自己真心喜欢与否,他们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通过具体的物如何去判断自己。其次,即便是对无生命的物品他们也体现出了自己的长情。你很难说人们的喜欢是真正的喜欢,因为他们总是像熊瞎子掰苞米一样,随时陷入喜欢,随时伸手攫取,同时又随手抛弃,永远在奔向下一个的路上。个人选择无可指责,但一想到自己生存在这样的一群人中间,我还是偶尔会觉得冷。
最后,他们对物品的喜欢,他们对物品的长情,又让他们避开了贪婪的陷阱。那位十五年神贴的作者,并没有在文玩的路上成为所谓高手,一年比一年玩得更贵更深,像是把文玩变成了一种打怪升级。而那位 AE100 的拥有者,她到今天都有那么一间空空荡荡、清清爽爽的音响房,并没有弄一墙各种喇叭听同一张 CD,追求所谓「更好」的声音,反反复复做​比较。
我猜他们都在自己的爱物中得到了许多快乐,而且内心并无焦虑紧张,一定程度上来说,甚至很可能得到了内心的丰盈和自由。他们没有役使占有物品,物品也没有控制征服他们。​那么,在所有的恋物中,我个人支持这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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