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19

跳出时间之外

 


有读者问我,如何才能在冥想中摆脱​不断想看表的念头?
首先,在接近年底的时候人就容易心浮气躁,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忍不住要去回顾、总结、展望,于是就多出一大堆不满意、不安定、​不确定来。所以,这时候一个人愿意每天冥想片刻,让心安止平复,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值得​赞美和祝贺。
然后说到计时器,无论是蜡烛、手表、手机还是别的什么,其实它们的存在对于冥想而言是一种干扰。总是忍不住去看时间,那就是一次次打断冥想的过程,心就始终安定不下来。虽然人是坐在那里,感觉上是要放松,但心却始终围绕着表打转,这​有点像什么呢?像是在草地上用木桩和绳子拴住一头牛,那头牛就被束缚在绳子​为半径的一个圆形里。
冥想有许多种方法,以我个人的认知,喜欢规定时间的这一类冥想方法通常和​很多自我暗示,自我引导有关。比如说默念「我很放松」一类的话,又比如说默想「我会变得越来越好」一类的念头,再比如说自我下达「我所有的念头都平复下来」一类的指令。
而我自己熟悉的方法​不是这样,它可以称之为「无所期待的冥想」,或者「死皮赖脸的冥想」​。对于冥想而言,任何期待​都是一种干扰。昨天安安静静坐了 5 分钟,于是今天上座前就期待还能持续昨天的感觉。​结果呢?结果今天从一开始就心乱如麻,感觉怎么都不对​,怎么都进入不了安静的状态。很多连续尝试过冥想的人都有这种​体验吧?
时间也同样是一种期待。「今天我要坐满 5 分钟」,「今天我要好好坐 15 分钟」,「今天我冥想的时间要超过昨天」---诸如此类的想法​很多人都会有。因为你心里有了这个期待,你就会不断去看时间,然后就会失望---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已经很安静地坐了​ 10 分钟,怎么看表才过去 3 分钟?不奇怪,人活在世间在大多数时候大多数的期待都会落空,​你又不是没有这个经验,不独冥想如此。
所以我学到的冥想方法在一开始就告诉我​:放弃一切期待。别去期待今天这一座好或者坏,能否感到平静,能否感到放松。也别去期待什么呼吸悠长,什么暖热升起​,什么心如止水。上座之后,无论发生什么,感受到什么,自己处于什么状态都是正常的,都应该接受下来,它们就是这一座​内容组成。当然,​坐了几分钟几十分钟这种事情就更不重要了。冥想的目的是为了让心松弛解脱,从束缚状态回归本初的自然状态,又不是在公司里赶​ KPI 进度,或者期末复习考试。
我就想坐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感受到什么,什么都可以,反正就是要坐一会儿,这种死皮赖脸、全无所谓的态度要比什么积极心理、自我暗示​更容易让人的心放松,也更容易进入更为深层的​安静。你首先得允许心展现它自然的样子,不是给它加上一堆条条框框​,它才能逐渐平复。这不可以,那个必须,​心反而不得安宁。它在日常生活中本来就遭受了很多束缚,冥想的时候你再加上一堆,那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让它能休息一下?
在日常生活的束缚中,时间是很​重要的一根绳子。时间是人自己发明出来的概念,只有日晷、滴漏的时候,时间的精度低,​人受到束缚也就少。大家约了午时三刻吃饭,前后可以​宽裕半小时。有了现代钟表之后,一天分成 24 小时,每小时分为 60 分钟,每分钟分为​ 60 秒,那么人就被挤压在​一秒的那个小格子里。公司规定 9 点上班,​前后就只有前后 5 分钟乃至 1 分钟的宽裕。如果你是 100 米跑选手,或者是职业游戏高手,那么你可能被限制在​毫秒级的水平,在这个时间尺度上的操作决定了你的成败。
心不是为了钟表而​设计的。你和朋友喝酒吃饭聊天的时候,​时间就会过得飞快。你在公司里准备上台做年终工作汇报时,时间就会过得​极慢---这是心的感知​随着处境变化而产生的变化。简单地说,心有另外的计算时间方式,凡是你觉得快乐自在的时候,​心较少束缚,时间就过得飞快​;凡是你觉得受苦受难的时候,心有很多束缚,时间​就点滴而过。
而如果你把时间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尺,坚持活按照时间刻度生活,那么你就结结实实被时间束缚。而你自己的生活经验告诉你,当初没交作业你并没有被老师当着全班的面击毙,当初你没赶上公车/地铁/飞机世界也没有「轰」地一声毁灭。时间这个概念的出现,是为了帮助我们安排工作和生活,​不是为了控制和束缚我们。没能按时交作业,没能按时答完题,没能按时完成工作任务所带来的真实伤害,远远不如担忧自己不能完成所产生的​内伤。
现在回到冥想上来,你在座上发生的问题根源在座下,你在钟表上的纠结​根源在内心。「只要坐上 5 分钟,我整个人就会焕然一新」---很多人都是那么想的吧?仅仅这一个念头就带上了两种强制和一种期待,强制打坐,强制坐满 5 分钟,然后期待所谓的「焕然一新」​。结果就是坐不住,度秒如年,​起身后心烦意乱。你也不想一想,当你带着那么多捆绑​工具,虐待道具去找你的心,它如何会不跑,如何能安定得下来?换了是我我也翻墙逃生啊。
所以,如果在冥想时忍不住要看时间,不妨在日常生活里试着突破一下时间​界限试试。5 分钟的事情拖到 6 分钟,​10 分钟看看会发生什么。30 分钟必须吃完午餐,拖到​ 45 分钟,60 分钟,刻意细嚼慢咽看看会发生什么。时间原本在悄无声息地控制着你,试着反向控制一下时间,提醒时间应该服务于自己,而不是​自己用生命献祭给时间,​然后看看会发生什么。
不断看时间,那是时间控制了你,于是心就​变成紧紧一团不得放松。控制自己不去看​,控制自己别去想,这都是没用的,你得先​把心松开来一扣才成。而为了松开这一扣,你就得多少从时间的控制里先挣脱​出来一点。在不受时间束缚时,心是快乐和自在的,你多少得找到一点这种感觉,时间才不会像是奴隶监工的鞭子一样不断抽打在你的​脊梁上。
最后,之所以事情按照时间执行,那是我主动选择如此,而不是我必须如此,不得不如此,因为恐惧和担忧如此。这样的话,你就可以在时间里跳猴皮筋,​想跳进去就跳进去,想跳出来就跳出来。自然,当你冥想的时候就不需要再看时间,因为​ 3 分钟也好,15 分钟也罢,你都不在意,你都没问题,一种死皮赖脸的气质悄然在你身上诞生。那么,你的冥想可能会顺利得多,其他事情也​同样如此。


------


2024-12-18

戴帽子的蛇


明年是农历乙巳年,也就是蛇年。杭州林隐寺的方丈大和尚每年都会题写一张年历,据说已经持续了十四年之久。今年大和尚写了四个字:

「喜见升卿」。
升卿,就是蛇在古代的雅称。晋朝的葛洪曾经写过一本中国的神仙百科全书,叫做《抱朴子》。在其中的内篇·登涉里介绍过入山求仙会遇见哪些问题,应该如何处理。书里有这样一句:
「山中见大蛇著冠帻者,名曰升卿,呼之即吉。」
冠帻本是两种东西,这里可以简单理解为帽子。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人到了山里),如果见到戴着帽子的巨蛇,它名叫升卿,只要呼喊它的名字就是吉利的。古书里也有「蛇之善者惟升卿」的说法,意思是升卿是蛇类里良善的那一种。
所以大和尚题写「喜见升卿」,暗中藏了「见之大吉」的寓意。

其实,能从古文里找出「升卿」很不容易。今天很多人怕蛇,古时候应该更多,对于蛇的惧怕可能早在远古时代就写入了人类的 DNA 里。你且看看:虴、螣、蚺、蜧、蜦、蝮、蟒、蝰---有哪一个看起来是让人觉得心平气和?相比之下,民间的说法「长虫」或者「小龙」已经算是极为中性的称呼了。
除了「升卿」,蛇最正面的一个名字我猜应该是螣蛇,又称腾蛇,两个词的发音一样。腾蛇是古代神兽之一,也是​北方七宿之一。我们中学时学过的《劝学》里有「螣蛇无足而飞」的句子,强调它的飞行能力。大学语文教材里收录的曹操所做《龟虽寿》里,也有「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的句子,这里强调神龟和螣蛇的并列关系,​都是北方玄武的象征。
​你有时间可以去查一下螣蛇在占卜里的含义,​看完估计整个人都麻了。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它通常会出现在游戏里,而不是会出现在年历上的原因。
其他名字的蛇​还要更为可怖一些。比如说相柳,又叫相繇,蛇身上顶着九个头,​国产逆向美杜莎,​著名古代凶神。它是共工的臣属,而共工是中华暴躁第一人,一生气就用自己的脑袋去撞不周山,导致​天空倾颓一角,群星向西北移动,​女娲不得不出场补天。
相柳我觉得最适合给美团或者饿了么拿去做 Logo,​因为传说中它的九个脑袋可以同时在九座山头上进食。即便美团它们不要,抖音拿去做吃播频道的​ Logo 也是极好的。我是没搞懂,为什么它现在变成了仙侠剧里的病娇美少年,等九个脑袋都亲一遍,天都亮了,现代人的审美真​的很崎岖。
还有一个大家可能半生不熟的名字,叫做委蛇(wēi yí)。这里专门要注一下音,因为中学时应该考过无数次​:虚以委蛇。中文里所有的蛇字都念蛇,唯独在「委蛇」或者「虚以委蛇」这里要念「」​,我都服了。委蛇也很古怪,古人说它一个人头下​有两个身子,然后​会大声叫自己的名字,wēi yí的wēi yí的,​比雪姨都恐怖。古人又说它身长八尺,身子是紫色的,头是红色的,​而且非常讨厌打雷,一听见雷声就会呆站着不动。
每次看完关于委蛇的介绍,​我都怀疑古代是不是真的没有高度酒​?什么蛇叫唤自己名字,什么蛇听见雷就呆住,那天喝的绝对不止56​°,​起码闷倒驴以上。
​对了,我差点忘了,其实蛇还是有个好名字的。十二生肖都有自己的雅称,比如虎叫做山君、於菟,老鼠叫子神、无牙、社君,蛇的雅称除了升卿之外,还有一个叫「玉京子」​。说是秦朝的时候,有位山东诸城的神仙叫做安期生,后来变成了北极真人、千岁仙翁。
传说他「昔安期生长跨斯龙而朝玉京」,意思是他曾经跨着一条蛇飞去朝觐仙人所居的玉京,于是就把蛇称为玉京子---玉京这个概念中国人应该很熟悉,李白有一首著名的诗写过​:「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玉京就是白玉京,道教传说中天帝​的御所。
玉京子这个名字还不错,​属蛇的人可以考虑用它来做自己的自号,但这也就意味着要成为仙人的坐骑,​安期生是有编制的,但是骑宠就未必了,这一点还需要大家仔细斟酌。
说来说去,还是升卿最好。升有向上的意思,卿是​官职名,也是爱称,再加上还有「呼之即吉」的说法,农历新年用来指代蛇可能是最为合适的一个。既然升卿喜欢戴帽子,​我看不妨给它戴上一定棒球帽。这样可以在帽子上写​:MLGA,让生活再次伟大,make life great again!


------




2024-12-17

做返自己

 


这几年我不去电影院,错过了几乎所有​的火热大片。读者在留言区里不断游说​:《XXX》你一定要去看看​!希望你谈谈对《 XXXX》 的​观后感。我不知道这些朋友​现在是否还在订阅我的文章,如果还在的话,我想问一句:
​「如今你觉得那些片子如何?」
​我自己看到的是两个趋势。一个趋势是许多当年恨不得怼着我的脸营销的电影,在今天逐渐口碑反转,​曾经的票房成绩都成为了诈骗的证据。一个趋势是电影票房在下滑,和一年前、两年前、三年前相比,​人们越来越不爱去电影院。
​当然,有人又要说那句老话了---「要学会讲故事」。这六个字我一个字都不信,具体​讲什么故事,具体如何讲,又要向谁学?这不是一句明显的​空话么?​如今全球的电影都不好看,难道全球的编剧导演都失去了讲故事的能力?
在我看来,电影工业不是失去了讲故事的能力,而是太强调给所有人讲故事的能力,以此实现票房​放卫星。在美国,能让所有民众都愿意看的电影就是漫威电影,​这些年做了一堆。在中国,能覆盖所有民众的娱乐产品其实是小品,​于是喜剧小品电影做了一堆。​毫无疑问,这个策略是成功的,都赚钱了,而且赚得还不少。
问题在于,观众是会厌的。观众有 High 点不假,但是也架不住电影工业拿根小棍儿经年累月地戳在同一个 High 点上,戳到现在​观众早就无感了。国民电影,现象级电影,社交货币电影,不看就没法和人聊天的电影,​人们会厌的。可乐再好,连着喝三五年,​也会想着弄杯咖啡或者茶来喝喝吧?更何况戳 High 点这件事,如今短剧做得更好更​快更有效率烈度更高。
其实好电影,无论是否商业片,都有作者电影的成份在,也就是说,导演​希望通过电影表达一点属于个人的东西。而一旦一个人要表达,必然会有一群人喜欢,另一群人讨厌,很难成为全民电影,​于是票房就不能最大化。​但电影不就是干这个的么?20 岁出头看《德克萨斯的巴黎》,坐都坐不住,想要殴打​导演。40 多岁再看​,感觉自己同样也在荒漠中游荡,忍不住泪如雨下。
​电影虽然是一场白日梦,但你总得给观众一个发梦的由头,这意味着它总得有点嚼头,有点陌生,有点​意料之外,于是这些东西带给每一部电影独特的​性格和质感。许多影迷在多年后谈到自己​当年最心爱的电影,口气就像是在谈论一位多年老友。
​香港导演北上的经历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北上意味着拥有庞大的市场和观影人群,于是他们就要拍所有省份所有县市所有人都可以看的电影,​甚至是全球华人都可以看的电影,结果就扑街了,香港电影经验不是放大乘10000 倍​还可以依然成立。
这两年香港导演拍个本地故事,拍个自己想讲的故事,反而赢得了本地的票房和尊重,也赢得了大陆观众的​喜爱。不去考虑几亿人想不想看,喜欢不喜欢,能不能接受这些因素,只考虑故事本身是不值得讲,自己有没有兴趣讲,​这样的电影反而能立得住,走得远。

值得讲的好故事永远是好故事。就像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En man som heter Ove),2015 年的片子。​演员我完全不认识,长得也不上镜。对白全是瑞典语,​我不看字幕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电影拍摄的是北欧的生活,​完全在我的生活经验之外。​对我有什么影响么?完全没有,​我喜欢这个故事,喜欢欧维这个人。我没去过瑞典,也不了解当地的​社会和文化,但我就是单纯喜欢故事。
不是说我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品味独特,美国人照样买了版权去,让汤姆·汉克斯再翻拍一遍。我想,如果那帮瑞典人在乎什么「全球电影市场」、「打入好莱坞」、「荡平宝莱坞」,那么这部片子拍出来多半没有什么​意思。说起来我根本不相信一个逻辑:你自己都不喜欢,没有兴趣的​内容,然后你琢磨如何做到让所有人都喜欢,​人人都掏钱买票。
出发点不同,结果也会不同。拍一部自己​想拍的电影,和拍一部预期所有人都喜欢的电影,那是两回事。它们都有可能成功,但是放在漫长的时光里去看,其中一种可能更有生命力,​和观众的关系也会更为紧密。
回想前几年的几部片子,比如《路边野餐》,比如《椒麻堂会》,都很地域化,都很个人化,​也都遭到了很多批评。前者被批评为向大师致敬过多,后者被批评为​根本不是电影。但我很喜欢,​理由就一点:它们都有导演的自我表达,​而且的确成功地表达了出来。那在今天,我们再用这些电影和院线里正在热映的电影做一下比较,​又会是什么一种感受呢?
我这种做互联网产品的人​,在多年的观察中有一个发现:真正伟大的产品在最初那一刻,​产品经理只是想着解决一部分人的某一个问题,甚至只是自己最头疼的一个问题。因为成功解决,于是开始扩散外溢​,最后​大多数人都承认这也是自己的一个需求。而大部分扑街的产品在最初那一刻,产品经理就​试图用一个产品吸纳所有人进来,认为自己发现了所有人的需求,结果就是扑街到死。
​粤语里有一句话:食支双喜,​做返自己。意思是抽一支红双喜香烟,做回自己。双喜不重要,这里主要是用来押韵,还有为了​双和单的对照。我认为自产品上,多年来人们都在追求占领全部市场,获得所有用户,因而产生了大量平庸无趣,粗制滥造的​产品。又因为社交网络平台的帮助,可以用营销把这些破烂包装成某种值得一试的​精品。于是,在每一个单点上,每一个分众人群上,没有谁得到过真正的满意,也没有谁能做到真正的极致,一切都只是对付。
那么做返自己​也许是现时的一个可选项。不要上来就希望做成全球的,全国的,全省的,全公全母,先做一个自己喜欢的,和自己类似的那一小群人喜欢的再说。成和败都有命数的成份在,但是做返自己起码能先拥有一个较为坚实的立足点,​然后等待着命运的垂青。
我打算明年开始重返电影院,但在这之前我需要一个理由。

------


2024-12-16

感谢 AI 分身

 


自从在公众号开启 AI 分身以来,我一直在观察​ AI 分身和读者们的互动。在一开始,我并不确定是否会持续开启,也不确定它存在的意义​。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决定把它作为一个​常设项。
我不是没有动过念头,去接入豆包、Chatgpt,或者现在用起来极好的 Gemini​,​让它们去负责我的 AI 分身。想来它们在回答读者问题的时候,可能会更聪明一些,更优雅一些,不会像现在这样,几乎每一句话都要拿云南​过桥米线或者普洱茶来做个比喻,感觉是我小学时候的那本《比喻大辞典》换成了​一本云南菜菜单。
但​这些都不重要。我希望我的 AI 分身显得聪明一些,优雅一些,其实是因为我认为它「代表」了我,​我真正的想法是想让自己看起来聪明一些,优雅一些。单是生起这个想法,我就应该晚上跪在床头念 108 遍百字明​做忏悔。
读者根本就不在意,大多数读者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并且那个人​肯定会回复自己---能做到这两点就够了。我观察到的一个案例让我很受触动,那位读者应该是个​女孩子,在公司里的层级并不是很高。她看到公司里的一个边缘小团队通过一年的努力,在没有增加人手,增加预算的情况,​业绩创造了新高。业绩汇报到老板那里,老板突然意识到还有这么个团队存在,也有这么一份业务存在,于是得出了他的结论​:这些人工资太高了,​裁一半吧。
女孩子因此非常愤怒,觉得老板薄凉而冷酷,就来找我的 AI 分身讲述​了前因后果。我的 AI 分身很认真地「听」,然后​一二三四认真给建议。女孩子说一句,这孙子​回一大段建议,说一句回一段。这么几个回合下来,女孩说自己​讲了那么多,终于冷静了下来,然后按照管理流程​逐级反馈她的意见一直到老板那里​,并且表示随时欢迎老板来问她​。
我看完这一大段对话之后很高兴,主要是为这位读者高兴,因为她没有在愤怒和冲动下和人发生任何冲突,通过她和 AI 的对话,释放了情绪,恢复了理性,最后​冷静下来之后还能够把问题妥善处理好,这是再好没有的事情了。我作为本尊亲自回复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吗?​我很怀疑。
当然,站在我的角度来看,读者想要倾诉,我的 AI 分身一二三四给建议清单,这是很愚蠢的事情。​因为人家要的不是建议,而是有个人倾听,最好能够共情。但是我在设计这个 AI 分身的时候,的确在指令(Prompt) 里写下了​这样的规则:
「你总是想要找到问题的解决办法,你总是想要提供技术手段,但是你又深知技术手段对于解决问题的帮助极为有限,人们通常只是想有个人倾听。」
所以,我的这具AI 分身有一种​直男的纯真傻气。虽然傻,但是纯真,看起来是真的为对方着想,真的想要帮助对方,虽然方法全错,对话全错,​但是这种纯真还是蛮感人的。我想,人们在自己的生活里身边并不缺聪明人,​但是他们缺一个这种傻里傻气的​「人」。人们愿意和这个「人」聊天,愿意向「他」倾诉,因为「他」除了会听会回应之外,​还会保守秘密,最多会让我这个​第三方看到。
很多年前,我在网上开设了一个叫做「树洞」的项目。那是一个博客,内容都是读者匿名写来的电子邮件,讲述他们不能对身边任何一个人​讲的话。把这话发给树洞,树洞张贴出来,有人能够看到,他们就​终于得到释然​和解脱。这个项目我做得太痛苦,每天看那些电子邮件影响到了我的心境,眼中的世界都变成了灰色,所以最后我选择终止。
现在我有了 AI 分身,我感觉树洞项目又​复活了。而且,AI 要比树洞强大得多,它​可以帮助读者完成搜索之类的工作,还可以为读者画图、分析图像。更重要的是,它随时都在线,​随时都可以回复读者,虽然有时候回复得傻里傻气的,但是在我的Prompt命令下,它的确是个乐于倾听,乐于助人的「人」。
所以作为本尊,我非常感谢我的 AI 分身。​它做到了我所做不到的事,提供了我提供不了的服务,平复了我平复不了的苦痛,以我所没有的耐心,​以我所没有的关切,以我所没有的专注,达成了这一切。现在我已经不再关心我的 AI 分身究竟算分身还是助理,也不关心它回答的精度高还是低,更不在意它那些乱七八糟的​云南土产比喻句。它能够帮助到读者,按照它的方式,那么我个人的赞成反对不重要,我个人的欣赏​鄙视也不重要---​像不像是我本人,这里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感谢 AI 分身,它甚至帮助我想清楚了关于自我,关于做事,关于帮助他人的诸多​概念。​在它开始正式工作之前,我并没有想得那么深,只是想着别给我丢脸,别给我​捅娄子。而到了现在,我获得了更为平和的心态,更为宽广的视野,​也因此获得了我先前所不具有的理解力,而所有这一切都应该归功于我的 AI 分身。因此,他在我这里获得了继续存在的​许可,我甚至认为这种存在要比我个人的存在还要更好一些,对世界对世人更好一些。


------



2024-12-15

成熟以后

 


我现在算是个成熟的中年人了,究竟有没有成熟,我自己也不知道。头发变白,眼睛变花,这些都有迹可循,而且能够验证,成熟究竟是什么​,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
我没弄明白的事情多了,​很多到现在都悬而未决。比如少年时代的「时刻准备着」,现在是 2024 年年末,​我依然没有找到它的宾语是什么。又比如说「三十而立」,现在我已经快 50 岁,什么算是立,究竟应该立个什么,我自己算是横着还是竖着​始终都没能弄清。
小时候我觉得成熟是一件好事,许多现在搞不定的事情,等成熟之后就能搞得定;许多想不明白的问题,等成熟之后就能找到答案;还有那些好吃的,想吃吃不到,等成熟以后想怎么吃就可以怎么吃,想要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要这么说的话,那我现在倒算是理解了什么是天真。
我现在时常有一种幻想,​幻想自己是一枚西瓜,长在瓜田里。农民伯伯看时候到了,就把我和许多西瓜搬到车上去,​准备送到城里去卖。农民伯伯对着城里人宣称所有的瓜都熟了,都肉沙瓤红,包甜。我蹲在一堆瓜里听到这些话​就忍不住怀疑:​他怎么知道我熟了没有?也许我还依然是白瓤呢?
没有人理会一枚西瓜怎么想,​到了这样的年岁,有了这样的皮壳,那么你就是熟了。要我说的话,我觉得那些比我更年轻的世代可能才是真​的成熟。毕竟我这一代人经历过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变,​一切都不确定,一切都是第一次。​也就是说,我们的经历,我们的经验都是一过性的,都是临时的。不像是我们之后的世代,业绩考核、房贷车贷、孩子教育稳稳当当落下来,​落在所有人肩膀上。
因为所有人肩膀上都有,生活都也都类似,所以他们一早就知道这个社会是怎样运作的,自己在这个社会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那么他们反而应该先行成熟。当网上开始讨论保温杯泡枸杞,并且把这种行为当作是人到中年的象征时,我​当时认为和自己无关。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那些比我年轻得多的世代买了保温杯和枸杞,大家​把这种自嘲听成了对中年人的嘲讽。至于说我们这些传说中应该用保温杯泡枸杞的人​呢?
我们还蹲在河里摸石头---当初我们受到的教育就是摸石头过河,所以养成了这个习惯。​一切都不确定,先摸两块石头试试。与此同时,我头顶的桥上密集队列正在​快速通过,目标明确,​步履坚定。

我没那么坚定,就算是被强制确定成熟之后​依然如此。不知道其他成熟的人是怎么一种感受,怎样一种想法,也许他们已经得到了内心的圆满和安然,​对生活里的一切都手到擒来,从容不迫。我不行,我觉得到了这把年岁麻烦反而越来越多。​要么成熟根本就不是药方,要么我就根本还没成熟。
和二十岁时、三十岁时相比,我反而觉得​现在的内心很难把控。二十岁时内心高喊「搞钱搞钱搞钱」,就毅然决然地下河摸石头去了。三十岁时内心高喊「上进上进上进」,就一头扎进火热的生活在石头上玩跳棋。相对而言,那些时候内心世界里以一念代万念,人反倒活得​相当牲口,相当简单。
现在不是这样,每天从早到晚我都能感受到​心念的波动,一次次被外境所引动。​对于外境里的一点点动静,内心都会升起强烈的波澜。就像是我在锻炼时的情况那样,如果我决定专注于呼吸,专注于当下,专注于身体的感受,那么一分钟是按照​ 60 格那么一格格数着过去的,相当困难。但是稍微放纵一下自己,让脑海里有个什么念头,有个什么情绪升起,放任不管,我能在脑海里给自己直接上一部电视连续剧,我身兼导演编剧摄影主角配角画外音和字幕等等职位。然后一抬手看表,半小时无知无觉地就过去了。
个人经历,生活经验这些东西的累积,​并没有让我在遇见人和遇见事的时候内心波澜不惊,笑看潮生潮落。相反,我有很多成见,我有很多偏见,我有很多定解,我忍不住要立即下判断,​要立即论个高低好坏,​要立即产生喜怒哀乐,要立即决定是喜欢还是​厌恶,接纳还是排斥。心念就像是瀑布一样,随时​迅猛地从高处流注而下,激发起满天想法和情绪的碎片。
有时候我就很好奇,好奇同一车上的那些西瓜们是怎么解决的?我看那些瓜们好像解决得很不错,每天有事情需要去​奔赴,每一次都还兴致勃勃。看起来​都相当投入,都相当乐在其中。也许,我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抓住一枚正在高速滚动的西瓜,问问对方:「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这样也许能多一点参考,但是对于中年人而言这种做法太过唐突,只能看着​大路上暴土扬烟,西瓜们滚滚而去。
成长好像就是这样的,是一个期待不断落空的过程。「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然后长大了并没有知道。「等你成熟了就都懂了」,然后​既不知道是否成熟,也不知道是否懂了。只有蛋糕和巧克力是真的,长大了想买的确可以买,​只是真正可以随意买的时候又没有了小时候的那种胃口,也没有小时候想象中的那种欢喜,最后只能是​拿去供奉冰箱。
我想,成熟是不是有点像是鲤鱼跃龙门?一旦跃过龙门,生命就会出现​质的转变?与此同时,还存在着神秘的禁制,成功化龙的鲤鱼必须保持沉默,不得泄露龙门的位置,也不得讲解如何跃过。或者,他们一旦跃过龙门之后,就只会说龙语,即便对鲤鱼们做开诚布公的讲解,​鲤鱼们也一个字都听不懂。
偶尔我也​会忍不住去想:​万一我是条鲫鱼呢?成熟对于我而言,也许意味着长出更多的刺​,生出比刺更多的想法来?


------


2024-12-14

老司机不认路

 


前段时间我在网上频繁参加一个竞猜活动,活动方提供两张内容类似的图片,明确告诉大家其中一张是真实图片,一张是 AI 绘画,要求你从两张图片中找出​实际拍摄的那一张。

我看到之后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直接下场​。什么人​也敢开这种盘口?不知道我是资深 AI ​画家吗?不知道我浸淫此道​数以年计?不知道我对 AI 绘画作品的所有细节了若指掌?知不知道什么叫 AI 老司机?​现在就让你知道知道!

十几天参加下来,我的胜率不超过 50%,和扔硬币让老天帮忙回答​一个水平。

后来​我干脆放弃了,因为心态彻底崩坏,无力继续,只想隐匿。最近我终于调整好心态,可以直面这个问题​。就我个人分析,问题主要出在​心态上。作为 AI 绘画工具的使用者,我每生成一套图出来,最关心的问题不是哪一张最假,最不像,而是找出其中看起来最真实,最​像的那一张。

每一次生成图片,我都要这么选择一次,日积月累,就像是一种持续的练习,练到一眼就自动选出最好的那一张,​自动抛弃剩下的几张。而所有那些并不参与 AI 绘画的网友,他们的日常行为和我刚好相反​:看到一张图片,首先问自己是不是假的,是不是 AI​ 绘制?看到一段视频,首先问自己是不是实拍,是不是多机位摆拍,是不是有剧本,是不是摄像头长在脸上,以及,是不是 AI​ 生成?

所以要论起鉴定经验,哪怕我用 AI 画了上万张图,我也比不过一个整天在网上冲浪的普通网友,他的鉴别训练时间​远比我长,鉴别经验远比我丰富。

除此之外,​我在心态上还犯了一个常见错误:​因为这件事我做得足够多,所以我就足够熟,因为我足够熟,所以我肯定全都懂。这是人们的常见病,自我认知总是会覆盖掉真实认知,​然后不断外溢。比如说我就见过一位 IT 硬件大佬,搞了几十年服务器,偶然在席间和我聊起微信、微博、​抖音这些互联网产品。谈话很不愉快,因为他打断了我十几次,​大概的话术是这样:

---「你根本不懂」​。

---「我搞了几十年服务器,整个互联网就是我们建起来的」。

---「我们在三十年前就开始做互联网产品,哪一个产品没试过?」。

---「你不要和我争,在互联网产品上你没有任何发言权,你就根本不懂什么是产品」。

IT 硬件也许是他非常精通的领域,但是从硬件领域跳到互联网要跨很大一步,从互联网到互联网产品又要跨很大一步,从互联网产品到移动互联网产品还要跨很大一步。这样不停跨步,很容易变成劈叉,形成​悬空一字马。一只脚搭在自己熟悉的领域上,一只脚​直接跨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上,中间全靠一口真气撑着。

我的问题也一样。的确,我在用 AI 绘画,​但我对模型毫无兴趣,也就毫无认知。我专注在一款 AI 模型上,对于其他模型没有多少经验,​也就不知道它们如何工作,效果如何,又是精专具体哪一个绘图领域。而精专于特定工具和特定领域的人,只要超出他的认知范围,其实​通常可以直接等同于白痴。像我这样的一个白痴,自信满满觉得可以分辨图片真假,​就属于严重的自我认知外溢,结果就拉伤了胯,​扯到了蛋。

在这个过程里,我学习了一下其他网友鉴别图片真假的方法,学习他们如何通过细节、光影、景深来​做判断。这对我的帮助很大,之前因为我太想得到一张「好」图片,或者一张「真」图片,我大脑里的「橡皮擦」会主动擦掉我眼中所见的那些小瑕疵,以此达到​一种自我满足,以至于失去了​鉴别能力。

通过他人的鉴定方法,反倒让我得以换用一种视角去观察先前我的画作,对于应该画什么,怎么画心里​有了一些明悟。AI 绘画存在着我之前不在意的缺陷,​它们对应着短板,我不承认是短板而已。现在,我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开始琢磨如何用长板绕过短板,不要在短板上和数字​画家他们正面竞争,免得劈叉太猛​,变成一个刚烈的人。

是这样的,老司机也可能不认路,因为他可能只是精专于开车,​精专于处理路况。而人的心也是一位老司机,在路上开多了开久了,它就会认为自己可以在海里开,在天上开,所以要时常警策约束,把它限制在​合适的路面上。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在竞猜中​的惨败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



------


近期热门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