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词里关于浮云的诗句很多,王安石有「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上层」,陆游有「不是有心轻富贵,偶然看破是浮云」,李白有「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我个人更喜欢王维的那一句:「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王维写这一句的时候,应该是在强压愤懑之情,但我就当是他建议大家好好睡觉好好吃饭来理解。
世事动荡不安的时候,那些高敏感的人就会很难受。忍不住去刷新闻,忍不住去想未来,最后又全落实到担心焦虑这些情绪上去,想着这个世界乱七八糟,一惊一乍,今后的日子应该怎么过才好?
我个人有一个理论,产生于 2006 到 2007 年间。当时我在昆明的《春城晚报》大厦楼顶,非常高的一栋建筑,站在那里眼前全无遮挡,全市风光一览无余。然后我看到四周都是塔吊,到处都在大兴土木。于是我就想:这里是我的家乡,但是它正在飞速地改变,而这种改变不以我的意志和好恶而改变,事实上,我对于这种家乡的消亡无能为力。
从那时候起我就渐渐醒悟,人活在这个世间,大部分时候只是世事的观众。舞台上总有不同的演出,人也总是忍不住被那些演出吸引全部心神,但绝大部分人都不在舞台上,而是在观众席坐着。作为观众,全情投入剧情也好,原地打瞌睡也罢,演出都在自顾自地继续。要是把舞台上的一切都当真,都要去在意,那就会很苦。就像是我面对着林立的塔吊,嘴里全都是苦涩:「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的家乡?」
家乡从来不是我的,我所拥有的只是记忆里它曾经的模样。如果我固执地认定它就应该和我童年时一样,而且永远都是如此,那么我的目光就永远不能从所有的工地上移开,随着一砖一瓦的消失而悲伤不已。
这个世界也是同样。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理由投胎来地球,只是一旦入胎就洗去了记忆。出生之后为了防止大家记忆恢复,世界就开始重建另外一套认知进行灌输。比如说舞台上发生的一切都很重要,需要盯着舞台表演目不转睛地观赏。害怕大家走神,又给观众席上的所有人安排了绩效考核,教会大家力争上游,像是对付拉磨的驴子一样,用世俗成功的胡萝卜吊在每个人的脑袋前面。最后,再把舞台发生的一切和那根永远吃不到的萝卜绑定在一起,这样大家就会一直看下去,觉得舞台上的演出真的不能再真,和自己的关系再紧密不过。
而世界就靠汲取这些注意力而运转,有点像是宫崎骏的诡异动画片。
但所有人也都知道,在观众席上能做的事情其实很多。只要你不专注于舞台,那么你可以喝饮料吃零食玩手机,伸手抠脚低头聊天转动脑袋放松全身,还有些人还会趁着灯光暗下去的时机,赶紧和身边的人相互摸来摸去---舞台上精彩与否,其实都不影响你去做这些事,全看你认为哪一样对自己更重要,自己究竟更想去做哪一样。
其实舞台上发生的一切,在历史上都发生过很多次。人们说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历史不也是同样?只是它的复读水平要更高一些,不是原字原句复读,而是使用类似的韵脚一再重复。从欣赏表演的角度来看,这叫做戏码有限,无限加演于是无限重复,无限重复于是总让人总感觉似曾相识。
回想一下今天文章刚开始的时候,那些关于浮云的古诗。浮云来又去,为什么那么多伟大诗人都会写浮云?是不是他们也一早看出来了点什么?为什么不是写富贵如浮云,就是写世事如浮云?
我想,他们真正想要表达的并非是浮云,而是浮云背后的天空。天空中会有云朵,会有雾气,会有扬尘,还会有日夜的变化。但即便最愚钝的人也能够推理出一个事实:所有这些变化都不是天空本身,都是在天空中显现的暂时现象。天空自身不会因为这些现象的变化而产生变化,它总是透明澄澈的,这一点从来如此。所有这些现象来了又去,天空却依然是天空。
所以,看到浮云的时候,如果自己更为强烈地念及天空,那么内心就会获得安然。如果自己更为投入于浮云的变换,那么内心就会获得更多躁动。但是,看浮云这件事本身不就是坐在观众席上的福利么?那你坐在座椅上,没事跟着飘什么飘呢?有那时间不如仔细回想一下,自己这一轮投胎下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想,肯定不是为了看演出做粉丝。
浮云何足问,你来是干嘛?你肯定有一样更值得投入其中的使命存在。